陈恒｜久已忽略的钱币学与钱币学史

“他照例奢华地庆祝节假日，但有时只是为了开开玩笑。在农神节或其他任何日子，只要心血来潮，他就会立即赏赐衣服或金银，还有各种各样的钱币，包括王政时期的钱币和外国钱币。”这是罗马史学家苏维托尼乌斯（Suetonius，约69-122）在《罗马十二帝王传》中记述的奥古斯都皇帝喜欢钱币并将其作为礼物送给朋友的故事。这说明，钱币不仅为古人提供了一种便捷的估价尺度，而且被视为爱好、博学与权力的象征。钱币的用途、价值与意义犹如抛入空中的钱币，其最终的结果总令人期待与不安，或惊喜或失望。

《罗马十二帝王传》（[古罗马]苏维托尼乌斯 著，张竹明 王乃新 蒋平 等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钱币的概念可以定义为标准化重量的贵金属（起初是金银币），按价值等级排列，并印有一些特定的符号，无论是表示权威、所有权还是占有权的符号……国家是最关心控制钱币所带来的好处的社会主体。这些好处中最主要的是钱币赋予发行者管理资产支付的能力。钱币加快、简化和规范了资源的支出，其方式易于为社会成员所理解，也易于从公平的角度进行评估。它们允许社会成员之间进行更复杂的物资再循环，使政策更具连续性。这种循环增强了社会凝聚力。（Thomas Figueira,  The Power of Money: Coinage and Politics in the Athenian Empir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10）就古代地中海世界而言，钱币作为一种货币形式出现于公元前七世纪，虽然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岛的希腊城市在公元前六世纪就采用了这种媒介，但罗马的第一枚硬币却在公元前三二六年之后才出现。（Clare Rowan,  From Caesar to Augustus [c. 49 BC-AD 14], Using Coins as Sourc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从那时起，几乎每个社会、帝国和民族国家都发行过自己的钱币，而且往往会因为不同目的生产多种类型的钱币。到了近代，特别是十九世纪以后，由于国家货币的扩张，硬币种类的数量激增。据钱币学家估算，历史上发行过的钱币种类多达数十万种，如果将所有变体钱币以及纪念币都计算在内的话，可能超过百万种。这种巨大的钱币多样性自然为后世的研究带来了实证的基础与想象的空间。

钱币的出现不仅仅是经济工具的发明，其所带来的精神革命也同样巨大。“钱币在所有文明国家都已成为通用的商业工具，各种商品通过钱币进行买卖或交换。”（Adam Smith,  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Modern Library, 1937）钱币是社会组织与国家权力增强的象征，财富储存与社会分化的表现，信用和信任建立的符号。此外，钱币还成为一种大众传播媒介（M. I. Finley,  The Ancient Econom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4），钱币所承载的意象与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息息相关，它代表了人类社会在经济组织、社会结构和文化互动等方面的一次重要进化，是一个转折点。比如，钱币在希腊文化想象中占有一席之地并塑造了希腊文化想象（Leslie Kurke,  Coins, Bodies, Games, and Gold: The Politics of Meaning in Archaic Greec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9）。钱币不仅为希腊化时期的王室意识形态提供了华丽的证据，也是传播王室意识形态的主要媒介之一。在机械复制图像或文本之前的时代，只有极少数国王的臣民能看到或听到皇家法令或诏书。与此相反，皇家钱币则是成千上万枚。对于希腊化世界的大多数人来说，王室钱币上的图像和文字是他们与远在巴比伦或亚历山大的统治者最直接的联系（Peter Thonemann,  The Hellenistic World: Using Coins as Sourc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

《中国货币金融史》（修订版）（戴建兵 陈晓荣 申艳广 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4年版）

收藏钱币是人类最古老的爱好之一，古代也有发现钱币囤积的记录（如贺拉斯《讽刺诗》）。但作为一门学问则是晚近的事情。钱币学起源于文艺复兴早期意大利贵族对古典世界各个方面的热情。彼特拉克等学者收藏了大量希腊和罗马钱币，尤其珍视具有特殊历史意义或稀有的标本。钱币收藏在意大利的流行也催生了利润丰厚的赝品交易。十六世纪的斯特拉达（Jacopo Strada，约1515-1588）是最早出版钱币收藏集的收藏家之一。（Thomas Goddard Bergin and Jennifer Speake, eds., “Numismatics” in  The Encyclopaedia of the Renaissance, 1st ed., Market House Books Ltd, 1987）钱币学（Numismatics）这个词用来指研究货币及相关物品的学科。《不列颠百科全书》定义钱币学为：“对钱币、代币、纸币以及类似形式和用途的物品进行系统的积累和研究。”钱币学研究的重点是确定钱币发行的日期和地点，通常还包括对钱币制造过程和标准、发行量以及流通历史的讨论。通常认为，钱币学作为历史学的一种辅助手段，对于文献资料不足的时期和地区最有价值。（Robert E. Bjork, ed., “Numismatics” in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the Middle Ag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钱币蕴含着丰富的信息，是我们可以感知历史的一种最直接的方式，研究古代钱币有助于历史学家了解贸易路线、政治联盟、征服、文化象征和文明交流等。例如，研究亚历山大帝国的钱币有助于了解其帝国的影响力。公元前三世纪和公元前二世纪，欧洲西北部的凯尔特民族第一次铸造钱币。这些钱币几乎都模仿马其顿腓力二世（Philip II of Macedon，前359-前336）的黄金钱币，这也反映了主要的希腊化王国广泛地使用了凯尔特雇佣军。（彼得·索恩曼《希腊化时代》，陈恒、李腊译，译林出版社2023年）但由于钱币的独特性，一般研究者是很难接触到实物，历史学家往往对使用钱币作为证据感到不安，因为在解释钱币时会遇到特殊的问题；加之普遍缺乏钱币技术知识，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钱币学的世界并不总是那么容易渗透或理解。因此，钱币作为历史证据的价值相对被忽视，但相对于文献受限的古代史研究，其价值更加重大。比如，“直到最近，许多希腊钱币学著作的重点都放在了对美学的模具研究上，而不是对日常工作的理解和量化，这就是现代人将古代钱币视为地方虚荣或广告，而不是经济或社会现象的根源所在”。（Andrew Meadows and Kirsty Shipton,  Money and Its Uses in the Ancient Greek Worl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希腊化时代》（[英]彼得·索恩曼 著，陈恒 李腊 译，译林出版社2023年版）

钱币保存了古老的文字形式、名人肖像和失传艺术品的复制品。这些信息还有助于研究早期习俗、确定年代、澄清经济地位和贸易关系，以及追踪政治态度的变化。钱币学作为一个领域，见证了无数学者的贡献，他们通过对钱币和钱币体系的研究，推动了钱币学的发展。

十九世纪，钱币学更广泛地流行起来，人们开始编纂钱币目录，成立钱币协会。公认的世界上第一个专门从事钱币研究的组织是英国的“皇家钱币学会”（The Royal Numismatic Society，简称RNS），它是由一群钱币学家、学者和收藏家于一八三六年在伦敦成立的，该学会最初名为“伦敦钱币学会”，旨在创建一个交流钱币知识的论坛，因为钱币对于收藏家和历史学家来说越来越重要。这些爱好者于一八三八年创办了《钱币杂志》，该杂志是钱币学领域最重要的学术出版物《钱币编年史》（The Numismatic Chronicle）的前身。“皇家钱币学会”在钱币研究正式成为一门学术研究方面发挥了先驱作用，为世界其他钱币学会和研究机构的成立奠定了基础。

正如现代史学发端于德国一样，德国也是钱币研究的重镇。“正是在德国，主要是在蒙森（Theodor Mommsen，1817-1903）的影响下，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学者开始了对罗马钱币的认真研究，最终以巴尔费尔特（Max von Bahrfeldt，1856-1936）的出现而显现出来；而在弗特旺格勒（Adolf Furtwängler，1853-1907）手中，柏林的艺术品陈列室成了希腊硬币的主要储存库，为后世的学者们提供了丰富的资源。”（William E. Metcalf, 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Greek and Roman Coinag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蒙森在其著作《罗马史》中结合钱币证据，阐明了罗马经济和政治的方方面面。

《钱币学讲堂录》（戴建兵 编，河北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

二十世纪钱币研究的两大代表人物是英国人罗宾逊（E. S. G. Robinson，1887-1976）和马廷礼（Harold Mattingly，1884-1964）。罗宾逊以其敏锐的眼光和思维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这些见解几乎都以文章形式发表。他从未出版过一本书，却是《古希腊钱币集》的幕后推手。马廷礼博学多才，他的丰碑是第一版《罗马帝国钱币》，以及《大英博物馆罗马帝国目录》的前五卷。后者的导言即使在今天也是该领域学生们的必读书，其目录也可以让非钱币学家了解帝国钱币的丰富内涵。

这些学者对钱币学做出了变革性的贡献，无论是通过细致的分类系统、全面的参考书目，还是通过对古代和中世纪社会钱币的经济和政治意义的开创性研究。期刊则为钱币学家、艺术史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以及其他相关学科学者提供了重要资源。这些研究有助于加深对不同时期和地区的货币体系、文化交流、艺术发展和经济结构的理解。

钱币学对古代史、考古学，尤其是艺术史、经济史研究的贡献最大。钱币上通常有统治者的肖像、神灵和象征性的图像，这为我们了解不同文明的图标、艺术趋势和视觉文化提供了宝贵的资料。钱币对于了解古代文明的经济体系至关重要。它们的流通模式提供了有关贸易路线、商业交流和地区间经济关系的证据。质言之，钱币可以为文字资料提供丰富的物证，让我们可以构建出一个更加全面的、饱满的、客观的往昔世界。

自钱币出现以来，它改变了社会，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当然与人类一样，钱币也在适应时代和环境的不断变化。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历史学家、经济学家、神学家们都在思考货币的奥秘与神奇。谁发明了钱币？为什么要发行货币？钱币到底是什么？钱币就是一切吗？钱币的功能是否超出了我们的控制？钱币是阻碍我们实现乌托邦的主要因素，还是推动我们走向辉煌的恒定因素？钱币是如何改变世界历史和世界文化的？钱币是如何表现文明交流互鉴的？当学者让钱币这种“金属语言”开口说话时，可以揭示哪些我们无法从其他来源发现的过去？现代科学是如何推动钱币学的发展？世界各地的钱币学研究的历史与现状究竟如何？是我们改变了金钱，还是金钱改变了我们……

我想这就是戴建兵教授创办《钱币学》刊物这一学术平台的价值与意义。《钱币学》将会激励学者进行新的自由探索，为学术发展带来了新的空间与希望。相信《钱币学》刊物的创办会成为中外史学界联系的桥梁，会加深中国的中国史研究与中国的世界史研究之间的互动，会推动中国历史学走向国际前沿，会进一步以实证的形式说明人类文明是如何交流互鉴的。

本文首发于《书城杂志》（2024年11月号），澎湃新闻经《书城杂志》授权刊发。